山雀飞过,呢喃几声小调,飞了。白云飘过,丢下几片彩衣,飘了。清风拂过,抚慰几把茶树,走了。赶在一个暖阳的初冬,我来了,寻着鸟鸣,追着云朵,循着暖风,我来朝觐这群古茶树林。
这小溪两岸连绵数里的茶树该是遗存了。小的细如茶杯,大的粗似饭碗,枝柯粗糙,青黑泛黄,矮的齐人肩,高的仰脸看,一株株、一丛丛,从溪边扯上了山顶。有多少棵?满坡架岭的树,人的步履实难数得清,就像是茶花一样清丽的山里女子,谁能说得准呢!
小溪唤作茶园沟,溪两岸的山坡名为茶园,这长满了茶树的村子人们便叫为茶园村了。
小溪流进了岚河,岚河淌入了汉江,汉江汇入了长江。溪流虽小,根却源自远古。随着小溪流淌了千百年的村名是何时初有的?茶树林中拾掇地软的老奶奶讲,她奶奶的奶奶说,这里是先有茶园、后有茶树、再有村名的。
茶树正开着花,绿叶中缀合着白瓣黄蕊的花束,绾结成堆,一朵朵微笑张望,一瓣瓣怯怯翕动,一缕缕弥撒着幽香。茶荫处,花苞多于花朵,绿色圆润的花蕾承袭着花季。手抚茶花,我痴痴地凝看,花蕊明黄,花瓣瓷白,淡然若菊,恬静属兰,在冬天的阳光下泛着灿亮的清丽,素淡雅静,冰玉楚楚,簇拥高洁,面含雅情,开成一树软语浅言,生成一坡袭人温馨。
“枝上花,花下人,可怜颜色俱青春。昨日看花花灼灼,今朝看花花欲落。”唐代女诗人鲍君徽的这首《惜花吟》不知是否是在这个季节的茶树下吟就的。独步别枝的花儿开得早,也将去得早,在行将衰败时,颜色愈加艳丽,张扬着没有遮掩的胴体,想多汲取天空的恩泽和大地的露滴。身对落花,女人总是多愁善感的,伤感的鲍君徽去了,伤感葬花的黛玉去了,在奇书坠入红尘若许年后,那个还原了葬花女诗魂的演员也去了。花儿总是在最艳丽的时候落的,枯瓣落花下,香消玉殒过多少奇妙女子呀!
蓬勃的野菊花,一爿深黄、一爿浅黄地阔步在茶树林的隙空里,气定神闲地弥散着孟山人眼中那曾有过的“还来就菊花”的意象。终生未曾入仕而只羡山水田园的人,心境宛如菊花,仅那一个“就”字,就该让读诗人思绪满满了。
阳光从天空倾斜,落在卵形的茶叶叶面上,折射着绿莹莹的光。我在茶树林中行走,寻着一棵古茶,想再寻着下一棵古茶。一棵茶树像一个梦境,溢流着生长的意韵。喜爱阳光的叶片,在阳光的抚摸下,平展恭顺,绿欲滴翠,承受着暖暖的温存。我摘下一片茶叶,轻轻地送入嘴中咀嚼,味儿苦涩,那是一丝太阳的温和,那是一缕大地的安闲。
《诗经》总说的是古人的事情,“谁谓荼苦,其甘如荠。”这个荼就是茶吧,周代人已经知晓吃茶,这茶园村是何时有人,又是何时种茶的呢?
茶树林里空旷而岑寂,脚下的枯叶败草发出簌簌的声响,脚步无视落叶,落叶忽视脚步。岩石下藏着一眼泉池,露出半壁青渊,汩汩的水莹莹淌着,水声泠泠可悉,草丛和灌木叶探向水流,零星有茶花瓣儿飘过。山体里冒出逸着淡淡雾气的水,也许携着山的体温,泉水泽润的草木旺盛了许多,褪青转黄的脚步迟滞了许多。蕤郁的草木里,隐出了菖蒲、虎儿草、水仙、灯芯草、青蒿、折耳根、野薄荷的身影,那是屈原噙着泪水而虔敬地摇曳进楚辞里的香草。
山泉不远有处院落遗址,屋基旷阔,前有青石砌坎,后有茶树掩院。杂草乱木间散布着石条、柱石、碾盘和残砖破瓦,隐隐让人猜知些许年前这里曾有过富庶的大户人家。沧桑之态,荒芜之美,美得不那么真实,又有些回荡,让人可以冥想,可以回味。大户人家或会有位早春鲜茶叶一般的女儿,还会有位喜饮茶梗酽茶的老人。如许的初冬,茶花四溢,弥漫四野,染濡着山坡、茶林、清泉和曲弯的小径以及清凉的小院,归家人细碎的脚步,木扉轻启的吱呀声。大户人家多喜读书,一桌一椅,一册线装书,一杯老叶茶,缁衣襟衫,颔首致诵,阳光融身,山花拂面,那是怎样一种雅致诶!山野苦读,科甲捷取,“朝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。”携家带口出入衙署去了?抑或是“别人怀宝剑,我有笔如刀。”被茶园沟口蔺河古街聚众数万的刘洪、刘二虎农民起义军请去做随军幕僚了?一个如茶树一样寂寂平常的小地方,却选择了一段宏大的历史!曾在这伴茶为生、山水为乐的主人,最后去了哪儿?又因甚种缘由,而让他们毅然决然地抛离了热饭烫茶、憩榻欹枕的家?也许屋主人曾啜饮过的山泉知道,撅采过的老茶树明晓,抑许是茶林里月影清风听过,朦胧晨曦见过。
老屋屋基遗址旁孑立着棵不大不小的柿子树,树的先祖也许伴过屋的主人,也许屋主人某一天啖过软柿后随意一掸,那落地的柿核便在这暴芽成苗,默然成树了。大雪节令里的柿子树树叶已经掉落,手掌大小的叶片挺括着殷殷的红,鲜润铺展在柿树下,遮蔽着上一年遗忘的枯旧。没了树叶的柿树枝杈鬓发间簪满了一串串的红柿子,红红火火,透着晶亮亮的光晕,像远古的红灯笼一直挂过来,缥缈不散着弥新的乡愁,融融地映着身下的一片落红,红红竞妍,泼溅出一湾烂漫。柿树上有只歪着脖子的喜鹊在蹦跶,它熟稔地啄食着软柿,细嚼慢咽着,不时地把头颈伸向空中。我的脚步惊扰了它的自在,扑哧哧地乍翅而起,扭着腰肢飞向天空,“喳喳喳”地啼鸣,咧嘴张合着它的懑意。喜鹊在我头顶盘旋两圈后似乎见我并无恶意,飞到不远处一棵茶树最高处的树枝上,长而细的枝条经不起喜鹊的踩压而颤颤悠悠地晃着,好像要把它甩落在地。喜鹊张着翅膀竭力平衡着身体,慢慢地它站稳了脚趾,树枝条也不再摇动,叫声嘟嘟囔囔,几声不快泄露后归于平静。满树的红柿子,本是山民留给鸟儿的冬粮,是茶树林馈还给大自然的笑靥。我自责于对喜鹊的冒犯,掇起一片柿叶,转身轻步离开了。
山坳拐弯抹角处,凹着一爿青灰泛白的小院。一畦菠菜,规规齐齐,清清爽爽地邀请着阳光。行行萝卜,大大咧咧,绿缨披发、前翻后卷,扎根于大地。菜园下,收割过的刈田谷茬枯白,根茬上爆出簇簇细幼绿苗,痴痴地投望着互相靠拢的目光。小院水池边,我又见到了那位在茶树林中拾掇地软的老妪,她用她茶树树皮一样沧桑的手掌,用竹簸箕冲洗着地软。她告诉我说,她在北京上大学的孙女寒假要回来,孙女最喜欢吃她用地软包的包子了。她想把地软洗净晒干,等着孙女回家来。
我再次向她打问起茶树的根由。她为我泡了杯老茶树叶片茶,笑眯眯地说道,我为你唱首我奶奶教给我的茶歌吧。热茶暖心,香气摇曳,茶杯欣然旋溢为了一朵绽放的花,温馨盈盈,馥逸脉脉。我轻轻抿了口那黄亮如琥珀,水波流光溢彩的老茶汤,在齿舌间沉浮了遍苦中回甘的醇香后,旋即邀听。老人呷口茶后朗声唱道:“请喝一碗老叶茶,提起茶树有根芽……”
老人在唱着古老的茶歌。这是从茶林深处飘扬而启的歌,这是从时光深处涡漾远至的歌。一首山雀听过的歌,白云拂过的歌,风儿伴过的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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